孤舟放鹤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纸短情长】终了

《纸短情长》系列(八)


这辈子唯一不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想你。


璟梵看着日渐消瘦的父亲没来由的感觉恐慌,他前些日子刚开了个人专场,凡希也在戏校做了最年轻的老师,日子正是往好发展的时候父亲却病倒了。其实他也一直听说父亲身体不大好的,可想想幼时他一个人扛着两个孩子阴雨天里奔向家,又能在凡希生病时背着孩子跑了十几公里,怎么也不像师叔们说的那样,璟梵从来也没真正相信,只当是师叔们开玩笑调侃父亲罢了。

周九良的腿脚不利落了,往日里都要璟梵推着轮椅才肯出门,唯是去看孟鹤堂时要坚持自己走去,年轻时一年只敢去一次,现在恨不得日日长在陵园。跟他絮叨絮叨孩子们,问问已经去世的师兄弟们可好,偶尔会愣着坐很久,问他会不会来接自己。周九良把十五葬在孟鹤堂身边,总想着十五这样通灵性,若是能在那边再陪陪孟哥总是好的,孟哥会喜欢它的。

还没熬到秋天周九良就已经开始变得更虚弱,稍稍动一动都要喘上很久,天气热时憋的难受,天气稍稍凉些就咳个不停,妻儿几乎整日守在他身边不敢大意。周九良却并不大在意,入秋之前嘱咐璟梵去给他挑好衣服,样样都要自己过目。还坚持要全家人一起拍一张全家福,抱着三十,还叫着筱棠筱海,周九良怀里紧紧的抱着那把留在家里几十年的吉他。凡希常常好奇家里那盆几十年也没开花的桔梗,周九良却笑而不语,只更细心的伺候着这孤傲的桔梗。

秋天很难熬,干燥、肃杀,周九良从小就不喜爱秋天,却仍让妻子带他下楼去转转,在遍地的落叶里寻了最好的那片带给哥哥。走到公园的老槐树下抬头去看,是比几十年前更多的祈福的布条,可他一眼就看到了他们曾经挂上去的,已经褪了色被时间遗忘了的祝愿。他请妻子为他准备了新的布条,让孩子们挂到树上,盯着满树的红布随风飘荡仿佛突然就回到了几十年前他和孟鹤堂在树下祈愿的那天,看着人们的祈愿在风里飘扬,顺着风传给需要的人们。周九良坚持要自己出钱做一套橙色的大褂,尺寸是他和孟鹤堂的。许多年不曾碰过的谱子翻出来,许多年不曾说过的本子圈圈画画,就像许多年前他常做的那样,周九良来替他。

是合作的纪念日,孟鹤堂周九良专场的票一售而空,专场不收费只收回忆,这是只属于孟鹤堂周九良和他们的观众,独一无二的专场。第一场说的是《打灯谜》,踏踏实实的传统活,孟鹤堂的声音回荡在剧场,陈年的录音设备带着电流的噪音,可人们还是被感染着,包袱抛出来,周九良稳稳的接着。尽管桌子后的双腿不停打颤,尽管要忍着不断想咳的欲望,他只记得自己需要讲下去,这很重要。第二场是曾经火遍大江南北的《文玩》,一句“盘他!”引起全场强烈互动,周九良在台上微微笑着,侧头去看,桌子外空荡荡。最后一场是腿子活的《黄鹤楼》,周九良努力了很久,如果忽略他几次因腿软险些摔倒,忽略他已经沙哑的嗓音,这是一出完美的《黄鹤楼》,比他们的任何一场都要完美。台下掌声雷动,那些曾经的姑娘们陪伴他们走过几十年,风风雨雨仍在,周九良如今最感谢的就是这群人,可能有一些人不能来到了,有一些人已经见过孟哥了,可是这里仍有这么多人在守护着他的他们的回忆。返场时周九良坐在椅子上抱着年迈的电三哥,看向旁边椅子上那同样橙色大褂上放着的吉他,他稳了稳心神拨动琴弦。孟鹤堂的声音轻轻的,“嘀嗒铃嗒铃嗒铃嗒”,周九良能听见台下人们抽泣的声音,“时针它不停在转动”,周九良能看到孟鹤堂在他身边弹奏,“嘀嗒铃嗒铃嗒铃嗒”,周九良能看见孟鹤堂在冲他笑,“小雨它拍打着水花”,周九良看见孟鹤堂朝他走来,他也伸出手去却够不到,孟鹤堂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周九良醒来时正在曾经孟鹤堂离世的那家医院,周围的仪器声滴滴作响,消毒水的味道充斥着气道,他挣扎着坐起惊动了一旁休息的妻子,妻子惊喜的去扶他,他看着妻子憔悴的面容恍惚想起曾经孟鹤堂病倒时日夜守护的自己,他颤抖着抓住妻子的手声音沙哑,“出院,出院回家!”妻子看他惊恐的样子心疼的厉害,只好哄着他说等天亮了就让儿子去办手续。周九良一夜未敢再躺下也不敢合眼。一闭上眼,孟鹤堂离世那天的情景就不停出现,他想着自己那天要是不去演出,要是晚走一会儿,会不会事情就不会像今天这样。这些年他反复问自己,可总也想不清楚,他知道孟鹤堂去意已决,就算他那天留下来也改变不了什么,可总是觉得心里有愧,说不清道不明。

璟梵背着周九良回了家,这些年他执意住在老房子里,上下不便也不愿意搬走,璟梵也拿他没办法,好在凡希还没成家仍住在一起多多少少让母亲省了些力气。璟梵前两年成了家,妻子十月怀胎眼看就要临产,周九良不满他日日守在自己身边父子吵了一架,璟梵只好把妻子也接到父母身边一同照应。平平安安半个月,眼看就要过年,璟梵的媳妇操办年货不知怎得就摔了一跤,一家人惊慌失措把人送到医院,周九良不放心也执意跟了去。好在母子平安,生了个粉嫩嫩的小子。周九良在病房抱着小孙子眼泪就止不住的流,这一眨眼自己都做了爷爷,时间流逝的太快,本以为到了这个年纪自己会是身体更好的那个,推着孟鹤堂去看儿孙满堂,如今是站也站不起来靠着别人推了,儿孙满堂是看见了,可孟鹤堂却不知在何处。生命的延续神奇却又平常,生在小年夜的小娃娃成了一家人最好的新年礼物,周九良给孙子取了乳名就叫小年。

等小年满了月已经入了三月,天气渐渐回暖,周九良的身子也似乎好转了些,偶尔搀扶着也能下地走走。小年粘人,最粘周九良,哭的再厉害只要周九良一抱他也就安安静静了,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盯着他,小手放在嘴里吸溜吸溜。周九良总能想起凡希小时候,捡来时瘦瘦的,喂饱了就粘着周九良,也爱吃手,一手的哈喇子就往璟梵脸上抹。又想起璟梵小时候多是妻子操心,自己那时候不会带孩子,只觉得小孩子吵,璟梵这么大时自己还没抱过他,如今儿子都有了儿子,那些遗憾也无从弥补了。

四月的时候小年明显长大了不少,偶尔似乎能听懂大人说什么,天气好了也总闹着要出门,只是璟梵近期专场多在南方妻子也过了产假,家里就只有爷爷奶奶,可奶奶不放心,也只能抱着孩子在屋子里拍着哄他。周九良最近似乎有些心事,孩子们都不在家,凡希带着学生出国汇演一走就是大半年,妻子整日忙碌小年也顾不上他,难得一个周末打算好好补偿下周九良。妻子答应给他做他想吃的醋溜木须和锅包肉,让他带好小年自己出门买菜,周九良说小年想出门呢,跟奶奶出门吧,妻子只好嘱咐他自己注意安全,没什么必要就躺着不要动了,他好好答应了目送妻子抱着小年出了门,出门前小年就一直盯着他,走到门口就开始哭,妻子以为孩子急了只好哄着他快步出了门。

等妻子买了菜带着孩子回来时喊了周九良两句,没听见他回答以为他睡了,就把孩子放到客厅的小床准备去收拾菜,可小年突然放声大哭,妻子哄也哄不好他,只能抱他去找周九良,推开门时看见周九良趴在桌子上,走近一看人带着笑已然离世。桌子上是周九良写下的信,写给孟鹤堂的,最后一封信。

孟哥,

        我苦苦熬了几十年,也终于等来今天了。我的身体我一向是最清楚的,我知道时候到了,夜里上不来气睡不着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就要去见你,可又都能挺过去。今儿起来小年就看着我哭,我就知道日子到了,今儿是好日子,我没想过会是今天。

        璟梵这些年也算是火了,可孩子毕竟年轻还差些火候,有的活儿也不大瓷实,还得细抠抠。功夫到了才能不摔下来,这道理孩子懂可做起来总还差些。他倒有几分像你,机灵活泛,若是有你研究活儿的那股子轴劲儿,想他也能真真正正成个小角儿。我本是不打算让他走这条路的,踏踏实实读书,上个大学,找个工作娶个媳妇,安安稳稳的,也圆你我一个梦。可我又有什么权力阻止孩子去追求自己的梦想呢?他喜欢相声,打小就长在后台的,我只存了私心让他拜了你,哥你好歹是鹤字科的师哥,我怎么忍心看师兄弟都有了弟子,你却孤零零。

        凡希是老天爷送给我们的,北京城多少年没下过那么大的雪了啊,偏偏离园子那么近,他就被丢在那儿,都是命数。这孩子命苦,跟你一样命苦,腿伤了,再也登不了台了,我知道他心里难过,可他从没说过。哥,你我要保佑他,保佑这小子平平安安的。璟梵小时候总管他叫雪精灵,可不是嘛,真真的一个雪精灵。老天爷不忍心你孤孤单单,我若是走了谁给你祭拜,这才送了个小精灵,守着你,守着你的魂,守着家。

        璟梵媳妇是个好姑娘,是咱们璟梵有福气,姑娘贤惠,为了生小年险些把命都丢了。是我们对不起她,没让丫头享福。日后照顾妻儿就是璟梵自己的事儿了,我管不了,也不想管。小年虽然还小可什么事儿他都明白,这孩子聪明着呢,我只盼着他快快长大,长成个男子汉,顶天立地。

        我这辈子啊,舍不得你,还对不起我媳妇。她辛辛苦苦照顾了我一辈子,年轻的时候我不懂事,也没怎么帮她分担过,璟梵都满地跑了我才开始带孩子,让她能继续完成梦想。可她那么贴心,她从不说的,她知道我想你。培养孩子们一直是她的事,我没怎么管过,如今孩子们都事业有成也都是她的功劳。她在最红火的时候辞职回家照顾我,照顾孩子们,我是亏欠她的,我连一句爱她也没讲过。我说不出口,总觉得日子是偷来的,连她也是我偷来的,我舍不得说,也舍不得忘。

        我有些欣喜,终于,终于要去见你了。这辈子啊,这辈子我没能推着你一起说相声,可是我也没食言,咱俩说相声,得说一辈子。下辈子呢?下辈子你打算做些什么?还说相声吗?我跟定你了,我还得给你捧哏,救你,但绝不会放过你。只能我欺负你,别人想欺负你,得先问问我同不同意。

        你说,他们会把我和你供在一起吗?会吧,会吧?师父干爹,饼哥四哥,高老师栾哥,大家伙都在一起,你一个人孤零零那么久,我来陪你了。你答应要等我的,我可信了。

        有什么想对孩子们说的吗?你没有我替你说,好好活着。

                                           周九良

                                    2064年4月26日

周九良眼前闪过一生的经历,从山东到南京,从南京上北京,遇见孟鹤堂,第一次登台,第一次争吵,第一次谈心,第一次专场……走马灯般闪烁,直到他看到自己倒在桌子上。他抬头去看,迎着光朝他走来的正是孟鹤堂,怀里抱着十五那小崽子。周九良扑过去,被孟鹤堂稳稳接住,孟鹤堂揉揉他的头,笑他,“傻孩子,我说了会一直等你。”

周九良书桌旁的那盆从未开花的桔梗突然抽芽开了花。即便无望,我也对你永恒未变,誓死未忘。这件事,从来,从来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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